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

一律 丨 爱的狭义相对论

顾晏大学时选修过一门逻辑学课程,低头做笔记时讲台上的教授随手举出几个例子论证时间推演。

 

“如果我说,”教授很喜欢现炒现用,除开经典案例,最容易被翻牌子的就是坐在前排的学生,“穿白衬衫的那位男生正在做笔记。”

 

柯谨偏过头看了看顾晏,抬头正对上教授狡黠的视线,后者甚至还眨了眨眼。

 

顾晏跟着开了一页新的虚拟纸张,智能笔在指间绕了两圈停下来,对于自己又被当作案例显然已经是习以为常。

 

“那么我们同样就可以推理出,”教授继续说,“穿白衬衫的那位男生正在听课。”

 

“由做笔记推演出听课,”教授敲了敲屏幕,“这里存在一种时间上的包含关系。”

 

“好像是因果倒推。”柯谨小声跟他说。

 

“什么?”教授耳聪目明,这点小动作自然也没逃过他眼下,当即请柯谨分享,“这位同学你刚刚在说什么?”

 

柯谨难得因为“说小话”被拎起来,略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道:“教授,我刚刚在说,您说的这种推演关系很像因果倒推,先有听课然后再有做笔记,做笔记是结果,由结果溯源出它的行为动因。”

 

“是这样的,”教授点头朝他笑了笑,“万事万物皆在流变,时间只是我们定义变化的一种方式。”

 

“你可以不喜欢、甚至不要那个结果。”教授示意柯谨坐下,“但你不能忽视产生它的原因。”

 

顾晏睫毛忽闪了一下。

 

梅兹大学是星球联盟上学术潜力领头级别的存在,基建设计自然也是不遑多让,艺术学院的课程讲究自然光的选择,老师带着学生联名上书之后整栋教学楼的门窗设计全都抛弃了传统中规中矩的框架,力图每间教室都能最大程度收集自然光,此外还有不嫌麻烦的学生借助明光琉璃设计出雕花镂空的窗格,角度调整好之后讲台上的荧屏常年保持护眼的剔透模式,而窗格上那些藏着小心思的图样则跟随日月星辰的流转在落脚处留下斑驳光影。

 

就比如现在,顾晏坐在靠近偏窗的位置,仿照钻石切割工艺的翡翠窗屏把柔化了的阳光投照在他的白衬衫上,隐约可见形状像只波斯猫。

 

那门逻辑学原理结课考试仍然像其他选修课程一样提交一份论文,柯谨后来约着他和乔去红石星新开的牛骨烧烤店庆祝大三的早八暂时告一段落,吃饭的时候聊起还要提交的课程选题,乔听得津津有味,顾晏却突然有点走神。

 

“所以我在想选一个什么样的切入点能把逻辑学和院长之前庭辩过的那个心理学案子联系在一起,”柯谨放了一点生蚝进去,用筷子搅了一下之后转头问顾晏,“你呢顾,你想好了吗?”

 

顾晏没想好,正准备回答,智能机振了一下。

 

“阳台上的绣球花是你带来的?”

 

发信人:燕绥之

 

顾晏放下橙汁在按键上敲敲打打,专注的模样像是在投递实习简历。

 

“牛骨凉了要,”乔提醒他,“谁给你发信息呢。”

 

“燕老师。”顾晏熄了智能机的屏,神色淡然。

 

“你又怎么惹着他了?”乔一听就想笑。

 

顾晏瞥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惹他。”

 

“对不起,”乔从善如流,院长不在心安理得胡说八道,“院长又怎么惹着你了?”

 

“没,”顾晏停了筷子,语气听着有一丝无奈,“我让他高抬贵手放过阳台上的绣球花。”

 

正说着,智能机又振了一声。

 

“你在哪呢?我看了4篇学生的结课论文,他们写的也就比我浇死的薄荷叶好看一点吧。你的案例分析写完了吗?”

 

这条让顾晏沉默了很久。

 

柯谨和乔见证了顾晏来回三次打完又清空,最终又把智能机放回去,甚至还隐约叹了口气。

 

“怎么了?”柯谨问。

 

“催债。”顾晏说。

 

“院长啊?”乔幸灾乐祸地笑,“你也有今天。”

 

“不对啊,”柯谨突然反应过来,“院长的作业你不是早就交了吗?这会催什么?”

 

“谁知道呢,”顾晏模模糊糊笑了一声,“可能缺人给他添堵吧。”

 

吃过饭后柯谨和乔在红石星新开的春藤逛了一圈,顾晏和他们打过招呼先坐飞梭机回了德卡马。

 

 

院长办公室的门半掩着,还没敲门就先闻到浓醇咖啡的香气,绣球花刚打了苞,顾晏的信息估计是发晚了三秒,此刻浑圆晶莹的水珠半坠未坠悬在叶尖,映于其上的阳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顾晏象征性地敲了一下门,进去之后果然看见摊了半面墙的论文,整页或是半页乱七八糟叠杂在一起,有些草草翻到了中间,有些末尾落了笔走龙蛇的“已阅”,还有些似乎是刚打开的标题——也有可能标题就意味着它的最终结局。

 

“回来了?”燕绥之瞧见他弯起眼笑了笑。

 

顾晏却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听见下一句他说:

 

“我真羡慕你,交完论文还能同门聚餐,这些学生提交的作业都让我怀疑他们以后能找到工作是不是梅兹背地里给了律所什么好处。”

 

顾晏听得脑仁疼,问道:“你还没吃饭?”

 

“气都气饱了,”燕绥之似笑非笑,眼神还落在墙上不知道哪篇大作上,“劳驾帮我倒杯咖啡。”

 

顾晏接过他的杯子,转身打开储物柜,撕开一袋牛奶倒进去打底,然后才去倒咖啡。

 

“干什么呢顾同学?”燕绥之伸手点了点桌子,“不要趁着我工作就偷偷往我杯子里添东西。” 

 

“不是偷偷,”顾晏把杯子递给他,“加了点牛奶,否则饿晕我还要被你一众追随者扭送去警局录口供。”

 

燕绥之笑了笑没再多说,小口尝着加了牛奶的不正宗拿铁,忽然觉得他口味也没有那么刁钻。

 

 

那天没什么特别之处,燕绥之泡在鬼画符一样的论文里活生生一个半天加晚上,中途夹杂着表面裹了蜜实则比达摩克利斯之剑还要锐利的点评,犀利程度连含羞草听了都要自杀,可惜盛大的表演只有台下一位冷冰冰的观众。

 

观众还不怎么看他。

 

燕绥之叹气。

 

顾晏在导师独自热热闹闹的折腾里帮他做账目,然后看自己的拓展书目,顺带琢磨逻辑课的选题。

 

然后一抬眼看见燕绥之抻了个懒腰,像是接近尾声的解脱,眉眼间的轻松好像终于被顺毛的波斯猫。

 

顾晏收了视线去看写了四分之三的结课论文,纸页上敲下“余论”时听见燕绥之说:

 

“终于折腾完了。”

 

他盯着屏幕夸了一句:“恭喜。”

 

燕绥之倒咖啡时顺手拿了他的杯子给他续了一杯,然后靠回办公椅上闲散地翻开一本《当月法庭》,直到余光看见顾晏轻轻出了一口气,摁下回车。

 

“去吃夜宵吗?”他问。

 

顾晏有些诧异,而身体已经跟随燕绥之站起身的动作合上光脑跟着出了门。

 

燕绥之带他去了樱桃庄园,用完夜宵后看着他坐上飞梭机回学生宿舍,自动驾驶已经调好路线,顾晏坐在副驾驶上,对着后视镜能看见燕绥之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然后坐进自己的飞梭车。

 

所有这些都没什么值得记忆的特别之处,但顾晏就是记了很久。

 

包括燕绥之顺手给他补的一杯咖啡,旁若无人对着他吐槽学生论文结构混乱语无伦次,全然不在乎自己还披着一层温文尔雅到极具欺骗性的贵公子皮囊,以及等他写完结课论文初稿之后带他去吃的奶油浓汤。

 

燕绥之行事随性,他比谁都清楚,或许只是那天下午天气晴朗,而他也刚好替院长省了周一去财务报销的流程,所以他愿意顺便带学生吃个晚餐。仅此而已。

 

他做了三年法学院专业第一名,能用无懈可击的逻辑推理论证材料和证据。

 

而这样的冷静在某些时刻仍旧对他的一些心思毫无帮助。

 

一些荒唐的念头。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他想要的结果注定蒸发在德卡马六月的盛夏。

 

 

顾晏的结课论文毫无意外被评上了优秀,教授联系他修改后参与星际联盟的逻辑学会议年度评审。

 

二改时他仍坐在院长办公室,只不过这次燕绥之出差,没有氤氲着的袅袅香气,也没有像很久以前调频不稳的收音机一样断断续续的吐槽当作白噪音。

 

绣球花免遭院长毒手,终于在6月下旬浅浅绽开一簇花骨朵。乳白色一丛在枝叶间尝试着探头,纯真又浪漫。

 

法学院几乎人均植物杀手,唯独顾晏养的植物存活率最高。有人问他是否在换土和浇水方面有什么独门秘诀,顾晏只说看命。

 

开花与枯萎是一对逆向结果,共同推演出“播种”这个原因。

 

逻辑学原理的教授说的不太对——他遇到的原因是一场意外,无法抹去也不能忽视,而他在意的结果终将随着绣球花枯萎落下的花瓣深埋进土里,作为下一年的的养分,生生不息,却永不为人所知。

 

那篇论文后来凭借着剑走偏峰的题目吸引了一众评审专家的注意,而答辩现场缜密的逻辑推理更是无懈可击,最终顾晏作为跨专业学生拿到了第三名的成绩。

 

教授喜不自胜,亲自订了两张飞船票的头等舱带顾晏回学校,临了遇到燕绥之不忘夸一句可塑之才,甚至还挺想当着院长的面挖墙脚。

 

“走吧,”燕绥之朝他笑,“天纵奇才,跟我去见当事人。”

 

“知道了。”顾晏说。

 

或许这才是他甘之如饴的结果。

 

“霍普斯金跟我夸了半天,”燕绥之从后视镜里看他,语气里满是调侃,“我差点以为他说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顾晏。”

 

顾晏:....

 

“不过,”燕绥之又提了一句,“你的论文据说逻辑构思打分排第一,你写的什么?”

 

“养死薄荷叶经验杂谈。”顾晏被吵得没法,随口怼了回去。

 

 

燕绥之果然闭麦,一直到看守所都没理他。

 

顾晏也不急,偏过头去看自动驾驶匀速模式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一毫秒瞬息万变,40法里每秒的路程够他们从德卡马梅兹大学正门口终年青翠的雪桦树飞跃到阴灰色看守所和钢铁锁栏脸对脸。而相同流逝的时间里,燕绥之坐在他左手侧25公分的距离分毫未动。

 

说不清哪个更近哪个更远。

 

无数个无知无觉的午后,燕绥之披着从云层缝隙里溜出来的阳光在飘窗前小憩,顾晏隔着两米过道和一张办公桌对着光脑处理杂事,电子屏上从犯罪现场论证到凶手心理动机,环环相扣堪称典范,几千个字节的分析却走不完心里那场推演不出结局的万水千山。

 

顾晏情绪很少外露,千种悲喜万种可能,在绣球花绽放的一瞬间都不过化为睫毛一次忽闪。

 

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例外之一,被记录在逻辑学原理经典范文里,沉默又亘久地去等待琉璃窗影上波斯猫的下一次投照。

 

如果波斯猫能解人语,他或许会发现,那篇《琉璃窗影、绣球花与狭义相对论》本身,就是一场最隐晦的兰因絮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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